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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园访碑记

●名家随笔
1998-11-13 来源:生活时报 ●周汝昌 我有话说

坐在桥亭近旁,柳影清波,良朋对语,同时心里想着那座大碑的历史,这真是尘嚣喧闹中的一大清福——难得常来一享。

团结湖公园离我家不算远,可也难得一游,因为我年纪大了,加上眼坏了,过条马路都像“过关”——那“车水马龙”的交通形势可真让人提心吊胆。没想到,一位友人定要带我去,也赶上女儿假日有空,遇上难行之“路”,可以扶持,一切无虑了。我们“一行三人”,列队而行,“浩浩荡荡”,直奔那处湖园而去。

从“九路车总站”桥西一条垂柳夹岸的河边而往。柳丝荫下,绝无另外的过路行人,心中有些纳闷。

友人问我:“看得见河里吗?”我说:“我想像那是绿盖红莲吧。”他掩鼻而笑——“那水面盖满的是垃圾,发了酵,散出奇臭,水是黑的……我不敢看,心里恶心……”

约一里许,河“景”到了端头,这才发现:此路不通。

拦面是一堵红墙,上岸则是没有门的铁栅栏。要返回,那可就有园难游,腿力不济了……

幸好,墙与岸栏留有五寸之隙。友人身强力壮,跳了过去,又把我竟是“抱”了过去……

小园子布置不俗,管理得宜,清洁爽利,我很喜欢。

我对友人说,这园子我最心赏的有两处;一是湖岸古碑乃康熙盛世之遗物;一是跨湖的洞桥高拱,而且桥上有亭,颇有《红楼梦》中沁芳亭的丰姿境界。

进东门,穿石径,穿月洞门花墙,便是循湖的游廊,不华不侈,不壮不陋,正宜倚柱小憩。顺廊绕步,一步一景,正行之间,友人已扬声告我:看见石碑了!

石碑本身巨大,再加立于岸边高坡上,分外雄伟。纯洁上等汉白玉,底座大海龟,雕制极美。石料取材不易,那巨身是一整块,头颈是另一块,用大铁锔子联在一起,铁锔作银锭形。

我摸抚白石,爱不释手——尤其巨身前半(颈后),已被儿童长年累月的骑跨,磨得极其光润可爱,简直与玉无异——我想像如加以更久的摩抚,也许会出现“透亮”的质变。

因此而悟:我们中华文化从来不重一时表皮的现象,而是专重理解、发现事物的内蕴,久而方显,久而更新——斯为大美至美。浅薄之人,是永远也享受不到我们这种文化之大美至美的。

这座古碑,历劫独存,而且如此完好,实在可珍可贵;碑主是谁?因何而立?早想知晓,而无记载可查。这回好了,友人目力好,把碑阳碑阴两面的汉字全录下来了,大字抄清,供我研考。

当天夜里,我就查明了,喜报友人。

原来此碑是康熙四十八年腊月初八日玛尔汉为父所立。玛尔汉是正史上的记名(满语记汉字),而碑作“马尔汉”,此人兆佳氏,满洲正白旗,官至经筵讲官,议政大臣,吏部尚书(兼佐领)。他于是年告老退居,乃为父“额公”建碑,而诰赐的官衔,即以子贵——赠子之官于其父之身后,以为荣阶,此乃清代制度。

马尔汉,是额公之次子,兄名马库。马尔汉一生的功业,有文有武,武的今不详叙,单说文的。他曾随索额图(大臣)与帝俄交涉边界——俄侵入国境正深,康熙以兵驱之,议和定界。在此一外交大事中,马尔汉“辞辨明析,俄罗斯人折服”,立了大功。康熙大帝闻后,非常称赞他的才干,迁升了官位。

马尔汉为父立碑,地在朝阳门外约七里之遥,这东郊一带正是正白旗的辖区,一切合符。

马尔汉少时作过一等待卫,与雪芹的曾祖曹玺为“同事”。马尔汉的年辈略长于雪芹祖父曹寅,也做盐政官,乃是河东,而非两淮。他们两家非亲即友。马尔汉之孙,有一个名叫佛保,颇有关系,今次不及详谈。

曹玺也是尚书级,他若立碑,应与此同等规制——可惜已无踪影可寻了。

碑上列名的“曾孙”中有一个名叫赵成,这使我疑心满族的“兆佳氏”本是金人掳往东北的宋朝皇帝的后代。“佛保”如非重名,记得与曹、李二家有亲。雪芹的伯母马氏,人们猜测了许多马家的女儿,是否也有可能是马尔汉家的姑娘?这须等待专家考证了。

坐在桥亭近旁,柳影清波,良朋对语,同时心里想着那座大碑的历史,这真是尘嚣喧闹中的一大清福——难得常来一享。

写于戊寅中秋佳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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